《The Insult》原諒我說不出中文片名



只是修個水管而已,怎麼會引發全國性的衝突?

黎巴嫩電影 The Insult 說故事的方式與台灣電影《太陽的孩子》有幾分相似。不同的是,《太陽的孩子》以原住民身份出發,落點也精準的落在原住民身上。他始終是個原住民的故事,是個關於回家的故事。

但 The Insult 是回不了家的人的故事。雖是難民,但他們不提鄉愁,因為家鄉不僅遙不可及,還搖搖欲墜。

故事由一個小事件引發的衝突,帶出超越事件本身的兩個族群長期以來的權力不平衡,而隨著故事的展開,涉入的人越來越多,這個小事件有了自己的生命,以所有人過去的傷痕與恐懼為食,壯大成名為正義的怪獸。

電影前半段,你幾乎要以為,它說的是在黎巴嫩的巴勒斯坦難民的故事,他們在不同土地上永無止盡的苦難故事,導演引導我們對於勤勉工作、待人處事有原則難民雅瑟充滿同情。於是我們輕易的站了隊,即使雅瑟打了人,他仍是受害者,即使他動了手,他仍然是個紳士。而另一個男主角東尼也完美的承接了王八蛋這個罵名,歧視、偏激、憤怒、不講理,就連他老婆也不站他那隊。

這部電影最精彩的部分,在於其動態去標籤化的過程 。

從一個基督黨黨員與一個巴勒斯坦難民的故事,巧妙的收尾到一個人與另一個人的故事。

隨著幾場法庭戲有意無意地揭露出彼此的過往,我們發現每一個撕下來的標籤背後,都還有另一個標籤。

這個解密的過程讓人充滿期待:到最後標籤撕完了,會是什麼呢?

原來巴勒斯坦難民的標籤下,是一個學有專精的工程師;基督黨員的標籤下,是一個丈夫與父親。

在見完總統後,東尼被接連著撕下了兩層標籤:

在不講理的丈夫與父親下,是一個能在總統面前拒絕特權,捍衛公民訴訟權的平等主義分子;在雅瑟的車子壞掉後,他又是個樂於助人的修車士。

一直到這裡,以為這就將是故事的終點。以為故事就要停在,看吧,即使我們有這麼多分歧,人性中仍有美好,只要我們找到放下仇恨的契機,社會依然美好,什麼事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。

然而,真正的故事才正要開始。

正當我們逐漸習慣了精彩的法庭交詰,我們也不知不覺在導演巧妙的圈套下把自己代入了「法官」的角色,玩起了「找出誰是受害者、誰是加害者,然後公平給予裁罰的遊戲」。但是一個夢的碎片落入了拼圖的最後的缺角,故事更大的面貌急速擴散開來。

突如其來的真相與回憶,讓我們撕下第三層標籤,這時候,一個基黨黨員與一個難民的故事第一次從對立面站到了同一邊,我們才恍然大悟:原來這不是加害者與受害者的故事,而是兩個受害者的故事!

雅瑟與東尼都是大屠殺的受害者,都是難民,只是雅瑟的受害故事更悲慘,獲得更多關注,相較之下,東尼的受害者故事在歷史的塵土中顯得微不足道。

但這部電影高貴動人之處就在於他沒有要站在受害者的位置上。

在電影的頭尾,有兩場戲,有著同樣的地點,同樣的人物,同樣的對話,同樣的暴力。

這兩場戲,互為鏡像。也是整部電影真正的療癒與同理。

排水管事件發生不久後,雅瑟到修車廠外,想要跟東尼道歉,但東尼說了一句「真希望夏隆把你們全部殺死」,把雅瑟逼急了,一拳打斷了東尼的肋骨。

第二次,在雅瑟知道東尼也曾遭受屠殺劫難後,自行前往修車廠,我們以為他終於要跟雅瑟道歉了!但雅瑟卻反過來對他冷嘲熱諷,
「說自己是什麼難民,你國家有難,結果你在歐洲過得爽歪歪!」

而最後一個標籤,就在最後東尼也被逼急了,忍不住一拳打在雅瑟的肋骨上時,被完全撕下來。

因為他們終於理解了我們都是人,這是我們的「本性」。苦難並不專屬於任何族群。

那一瞬間,我感覺到了你的痛苦。那些我們不需要承受的痛苦。可是我們是如此的無能為力,因為痛苦是如此的隨機,我們只是因為誕生在那裡,就被迫承受屠殺的苦難。我跟你一樣渺小... ...

那一瞬間,那一拳,更像是一個擁抱。這個擁抱裡沒有誰欠誰的道歉,沒有誰更正義,只有深深的理解。

這當然是一部黎巴嫩電影,這當然是一部轉型正義的電影,但它不是又一部中東好慘好多戰爭好可憐的故事,也不是有一部宏觀敘事的大歷史故事。更重要的是,這是一部人的電影。

無法癒合的集體創傷不會只屬於黎巴嫩人或巴勒斯坦人,也不會只屬於台灣人。

與2007年的伊朗電影《茉莉人生》一樣,本片導演 Ziad Doueiri 也是離開黎巴嫩到美國後,從一個較遠的地方回來講家鄉的故事,站得遠一點,看得更清明。他以一個更觸碰人性底層的視角來說一個非常在地的故事。這是少見的走出黎巴嫩的商業電影,電影中多處採用了大眾片常用手法來說故事,但又保留了黎巴嫩原汁特色,非常有效非常討喜。而以大量的法庭戲推動劇情不僅不無聊,還是電影的諸多亮點之處!

如此沉重的議題也因流暢通俗的線性敘事獲得奧斯卡的青睞,入圍外語片提名。但這並不是第一部黎巴嫩議題獲得奧斯卡外語片提名。

片中不斷提及的「真希望夏隆把你們全部殺死」的背景脈絡,除了以色列巴勒斯坦長期以來的紛爭外,更可能指的是 1982 年第五次中東戰爭(黎巴嫩戰爭)中貝魯特難民營大屠殺事件。而 2008 年,就有一部以色列電影《與巴席爾跳華爾滋》,以動畫片講述一個從戰爭回來患得 PDST 的以色列士兵,試圖透過回憶拼湊戰爭全貌的故事。《與巴席爾跳華爾滋》也獲得了當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提名。電影中也多處與 The Insult 連結呼應。

雖然黎巴嫩議題遙遠陌生,大部分的時候只能由新聞拼湊出一個樣子,但不妨把這兩部電影一起看,從個體的角度靠近平時不易接近的黎巴嫩議題。

電影放映結束,我轉過頭去看同行的黎巴嫩朋友 N,他和太太抱在一起哭,這個眼淚並不是電影的催淚,而是被電影翻攪出來的身為黎巴嫩人的眼淚。

映後討論時,@Albert Tzeng 問 N 的第一個問題是:你是屬於黎巴嫩的哪一個族群呢?

N 愣住了,不知道該怎麼回答,他的妻子 M 跳出來說,我們就是人啊,人類,智人這一個族群 。

是啊,因為所知是如此的有限,即使看完電影,電影裡的標籤都撕完了,但因為在電影裡我們看到族群,所以我們也假定一個黎巴嫩人必定隸屬於某一族群。但離家近十年的 N,有沒有可能是佛教徒、法輪功,或是無神論者呢?我們是否也假定了身為黎巴嫩人,身上的苦難與宗教標籤就是標準配備呢?(Albert 後來也將問題轉為:如果別人看你,會把你列在哪一個族群?)

電影的映後討論聚焦在反觀台灣。然而我看完電影後,更加認為不能夠下一個反觀台灣的註腳。不能只回來凝視台灣的苦難,而是要儘可能的去理解所有苦難。因為這世界,正是由苦難所組成的。如果我們不去凝視其他苦難的深淵,只凝視自身的苦難。我們會把自己的苦難獨特化,到最後變成是一個沒有人懂得棄兒。

生長在解嚴時代之後的我,家人沒有經歷過白色的恐怖,我是屬於沒有苦難記憶的一代(我的苦難來源是台灣教育)。但正因這部電影是如此的好,不論你來自哪裡,都能在裡面得到共鳴與映照,而台灣的觀影者也未必會比他人更感同身受。當這樣假定時,是否我們又再一次的把自己標籤化,把台灣苦難特殊化了?

事實上,這部電影可能要我們更去理解更大的惡,這些造成苦難的惡是邪惡的凡常性嗎?還是我們還無法擺脫的人類的純粹的惡?但在理解邪惡的同時,千萬不要忘記凝視苦難,因他們是銬著腳鍊的兩兄弟。就像映後討論時吾爾開希 (Wuer Kaixi)提到他在台灣社會感受到的憤怒,對邪惡的憤怒不能把大家帶到更好的地方去,憤怒亦沒有辦法讓我們從自身的苦難中解脫,理解才行。

雖然電影翻譯成你只欠我一個道歉,但其實最後誰也不欠誰一個道歉,我只是想要我的苦難被理解被看見而已。

原住民的苦難,新疆人的苦難,西藏人的苦難,菲律賓人的苦難、美國人的苦難,中國人的苦難,日本人的苦難,圖西族的苦難、胡圖族的苦難、猶太人的苦難、納粹的苦難,被認為最幸福的北歐人的苦難... ...

透過苦難的連結,我們知道在這個以人殺人為樂的愚蠢星球上,我們不孤獨。我們的苦難是如此獨特又如此沒必要,卻因如此,每個人的命運牽引著每個人的命運,在世世代代的纏繞下,我們仍然必需透過理解彼此的苦難,來得以靠近。來辨識出彼此身而為人的存在。

撕到最後,赤裸的兩個人,原來都只是人。

(20180324 觀影記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