給大頭

大頭,妳不覺得死亡很老套嗎?

每個人都在死,沒死的人的反應都一樣。前天早上收到妳先生的訊息,先是淚崩,然後一整天的恍惚,做什麼都想到這個大頭再也看不到、吃不到、做不到了,感覺很超現實,好像妳都還在,約了妳就會出來。其他後續收到消息的人也都說「好像是假的,不敢相信」。

這幾天看到劉真病逝的新聞,電視上親友的眼睛都是腫腫的,欲言又止地說著不捨和悲痛。

我不喜歡自己這樣,我想要有不一樣的情感給妳,這樣才襯得上妳的特別和珍貴。可是我沒想到死亡是這麼的老套。

小時候每次村子裡有人過世,我問「他們是怎麼死的」,我爸總回「阿都無喘氣都死阿」(就沒呼吸就死了阿)。妳離世前的那幾天,我在讀努蘭的《死亡的臉》。《死亡的臉》讀起來像一本預言書,裡面描述了各式各樣努蘭在醫院裡見識過的死法。讀到心臟與衰老的機制時,我可以想像我的身體在未來的某一天,像書中描繪的那樣精準地死去。我後來快轉到癌症那一章,想知道妳這兩個月在面對的是什麼。

可是我小時候問的那個問題,大概不是想要得到我爸或是努蘭的答案。

昨天我們幾個高一的同學一起去找妳,熙也在,他一開始在哭,可是後來就乖乖地坐在旁邊看影片,不吵也不鬧。我帶了一本繪本去給熙,妳從熙一出生就一直唸故事書給他聽(妳說他聽不懂也沒關係,我就想讀給他聽)。他還不會走路就已經開始說話了,詞彙語法的使用都比同齡小孩都還要成熟複雜,妳這個說故事大臣的功不可沒。

我選了《魔法糖果》給熙。這本書裡有小狗、有爸爸、有思念、有孤單、有再見,紙黏土風格讓這本書有一種紮實又樸拙的美感。妳一定會超喜歡這本書!

我就不描述妳的靈堂了,我知道妳不在意那些(有 LED 燈跟金童玉女哦!),唯一在意的大概是照片(阿賢說那是妳自己選的)。我還印了幾張我知道妳會喜歡的照片帶去,阿賢指著一張說:「她本來就是要選這張耶,可是擔心背景太花。」

阿賢遞香給我的時候,我不知道要幹嘛?我已經很久沒有拜拜了,不信。而且我不要拜妳阿!跟妳說什麼妳又聽不到!我們之間需要靠這個嗎!(甚至生氣)。隨便晃幾下就趕快遞回去給阿賢了。

過去兩個多月,很難知道妳在想什麼,阿賢每天更新的都是妳的醫療狀況,可是在那些數字高低起落之間我找不到妳,只知道化療很有成效、出血都止住了、氣切之後比較舒服了、吃到布丁的時候瞇起眼睛來直說這是人間美味。二月底的時候,一切情況都在好轉,醫生都來跟妳說恭喜,熬過來了,還說狀況好的話,下週就可以轉普通病房了!

大家都滿懷希望地等著要再見到妳。妳也是這麼相信著,對嗎?

妳能使用手機了之後(醫生跟護士太愛妳,允許妳把手機帶進去加護病房),要我推薦小說給妳看。我說那妳看李維菁,她前年罹癌過世,總共也才五本,很好追,都是講都會女性的愛情、心思與挑戰,很台北、很犀利,最後兩本還是在病榻上寫出來的,死的時候才四十多歲。

我一定沒想到妳三個禮拜之後會過世,才會跟妳說這些。我跟妳說要看李維菁,是因為我真的很喜歡,覺得妳也會喜歡。就像我們高中交換看言情小說還有愛似百匯一樣(妳愛大也,我愛阿壹)。

我們聊疫情的狀況。

妳剛醒的時候我跟妳說,妳在加護病房裡待那麼久,不要擔心妳錯過了什麼,從選舉後到現在,全世界只有那個病毒的新聞,除了這件事之外,沒有別的事了,妳什麼都沒錯過,專心養病就好了。

妳挺著大肚子去投票,隔天生產,再隔天就進加護病房了。

我想到妳進加護病房的第一天,那時候大家都還不知道疫情會爆發,我在網路上看到一個迷因:一個人出現咳嗽症狀到醫院就診,醫生跟病人說他得了肺癌,然後病人很高興地說「太好了,還好不是武漢肺炎!」。我本來要把這張轉給阿賢,但是實在是太地獄了,我忍住了。幾天後阿賢跟我說妳身體裡有癌細胞,已經轉移到肺部,所以才會在產前開始咳嗽不止呼吸困難。好險我忍住沒傳。

聊著聊著,妳沉默了幾天。那時候妳在等下一次化療,但身體發炎指數太高要再等等。

幾天前 (3/24) 妳突然跟我說,「我應該不能走路了,腫瘤壓迫到神經,應該救不回來。」

「醫生會建議動手術嗎?」

「會,但幫助不大。」

「妳要試試看嗎?」

「我想試試看。」

阿賢跟妳說,如果真的不能走路,也可以在家裡,不需要去工作。

妳毫不遲疑的說:「我要繼續工作阿!」

妳前年換了新公司之後,常常跟我說妳好喜歡這份工作。薪水很滿意,同事都很好,還特別喜歡妳的以色列主管。妳才剛進公司沒多久,主管就跟妳說想生小孩就放心去生,要生幾個生幾個,不要擔心工作這邊。

「對嘛!對嘛!人家以色列很多女性 CEO 也生很多小孩。」說得一副我住以色列一樣。

沒多久妳就懷克羅西(也就是後來的詠詠)。

那次回彰化,妳剛好在鹿港吃喜酒,帶熙還有阿賢來找我。聊天聊到一半,妳突然神祕了起來:「妳知道嗎?這個房間裡,不只有四個人。」

我想妳應該不是要講鬼故事,所以懂妳肚子裡有房間裡的第五個人。

妳說這胎不知道為什麼病囝得很嚴重,吐尬。

我後來一直在想,這會不會就是癌細胞已經開始在妳的身體裡恣意妄爲的徵兆?

癌細胞在妳的子宮裡,跟著克羅西吸收妳的養分一起長大。

「癌症,事實上根本不是祕密的敵人,而是惡意的殺人狂。這疾病追求著一種持續、不受禁制、殺人放火般的劫掠,它不遵從命令,沒有法則可循,以暴動來摧毀所有的抵抗。它的細胞行為就像蠻族橫衝直撞地瘋狂殺人一般,毫無領袖及指揮可言,只為了一個簡單的目的:掠奪一切可及之物。」——《死亡的臉》

「一叢癌細胞就是一群無組織、自行其是的青少年暴民,憤怒地反對其所出生的社會,就像是街頭幫派意圖犯罪的暴行。」——《死亡的臉》

這些妳身體裡的殺人狂、青少年暴民、街頭幫派是如此的狡猾,躡手躡腳不懂聲色地搭著妳血流的順風車,幾個月之內就移地攻佔了妳的肝肺。

十一月我們見面時還在討論選舉、產假、坐月子中心,一月中妳已住進加護病房,在那裡渡過妳的餘生。

大頭,有一個好消息,一個壞消息,妳要先聽哪一個?

好消息是,化療很有成效,妳肝跟肺的癌細胞所剩無幾了。

壞消息是,化療的速度趕不上妳癌細胞擴散的速度,脊椎裡也都是了...

Bad joke. Not funny.

妳會先無法走路。正子造影說了更多:妳接著會吞嚥困難,很快也會不能呼吸無法自理意識不清。

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。

妳躺在加護病房的那段時間,在呼吸衰竭、急救、昏迷、密集化療、緊急輸血中,在分不清白天與黑夜中,妳看到病床空了,看到新的病人躺上了空的病床,徒勞的掙扎、徒勞的治療,徒勞的希望,人來人往,人來人死。

妳不用讀《死亡的臉》,妳正直視著死亡的臉。

在大家都懷著忐忑與希望等著下一次的化療或手術時,妳已經決定了。

妳不要一個人在加護病房中孤獨地死去。

妳不要兩個多月沒看到媽媽的熙熙,看到妳的最後一面是那個樣子。

妳還要抱抱親親妳只看過一眼的小兒子。

「我只是需要一個答案  會  還是  不會    不行  就回家」

這是妳給我的最後的訊息。此時距離妳在地球上的時間倒數九個半小時。

妳依然是妳,到最後一刻也還是妳。妳從來都不是會糾結的人,但也不能說妳灑脫。

在動手術與從容赴死之間,也不過才一天的時間,妳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,不是因為妳灑脫,而是因為妳不捨,不捨讓大家因爲妳的離開而有任何傷口。妳精明的腦袋轉了幾下,這個賭注的賠率太高,馬上認賠殺出。妳是這樣的不糾結。

剩下的時間,乾淨俐落地交代好了所有事情,選了照片、選了大溪、房貸保險妳一定也都替家裡人算完了。

阿賢把家裡的人都叫來了。大家都在哭,妳只是笑笑地看著大家。一直到最後一刻,都在享受妳所擁有的幸福。如妳所願,好好地道別。

「大頭都沒有哭。從她生病到現在,每一次我進去看她,她都是笑笑的,很鎮定冷靜,最後幾天到最後一刻都是。」

妳從來不煽情,而且最討厭囉哩叭唆。

阿賢說:「她走之前兩天都沒有睡。」

「都在聊天嗎?」

「沒有,都在玩 Switch 動森。一邊玩一邊跟我交代後事。」安排甲好勢好勢。

我們在妳的靈堂下巴掉到地上。

「昨天凌晨她 PO 在 IG 那張照片,也是她自己修圖自己上傳的。她 PO 了之後我才看到。」阿賢坐在妳旁邊,幫妳按了一顆愛心。(覺得浪漫)(此時距離妳在地球上的時間倒數六個小時)

凌晨,在最多人熟睡的時候,妳安靜地跟這個世界好好地說聲再見。一如往常,沒有廢話。就算妳只打掰掰,我們也只會說「這就是大頭阿!」。(當然妳還是把大家嚇了一大跳!)

大頭,妳知道嗎?妳的死亡一點都不老套。

妳的死亡很潮很酷很新,走得很前面。很ㄅㄧㄤˋ。

如果這世界有一萬種死法,妳就是那一萬零一種。

妳都知道,對吧?

妳知道我們很想妳了。妳這樣是為了讓我們可以更盡情、開心地思念妳。讓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,聚在一起說到妳都是笑著的。

妳知道熙熙跟詠詠以後都會說「我媽很勇敢」、「我媽媽很了不起」。妳想跟他們說,死亡是很自然的事,沒什麼好怕的。你們看,媽媽還笑笑的,媽媽都不怕,你們也不要怕。媽媽很愛你們,記得媽媽這個勇敢的樣子。

妳知道阿賢說妳去當天使了嗎? 但是我覺得妳比這個還厲害,因為妳有一種超能力:把身邊的人都變成妳的天使!

連醫生都會在非值班時間跑到妳病床旁,說「我來看看朋友」,加護病房裡的護理師沒事就會坐過去陪妳聊天;產假都還沒開始請,同事就已經把全部的工作都攬走了... ...

妳雖然平常從來不會刻意說什麼好話,但卻會一聲不響地把心貼進心裡;損起人來的時候還特別狠,奇怪的是,被損的人從來都不會生氣,還會覺得好開心哦,被大頭虧了;而妳有求於人的時候,諂媚起來還超可愛,根本無法拒絕;幫了妳做任何事,妳的感謝也是花招百出,讓人幫妳都幫得超級心甘情願。怎麼會這樣阿!

妳有一種老派的體貼與惜情,卻從來不會犧牲自己的原則去討好任何人。

那麼獨立透徹冷靜的妳,居然還配了一副娃娃音。不是像毫無殺傷力的小動物那樣弱智軟萌;也不是志玲姐姐那種聽了讓人雞皮疙瘩掉滿地的酥麻,更不像從來不下班的兒童台姐姐高八度的誇張。

如果村上隆的小花們會說話,她們聽起來就像妳,連笑起來都一樣。而且妳還特別喜歡用這種聲音講一些奈良美智小女孩會說的話... ...

如果還有什麼跟妳有關的,我想讓大家知道的,就是當媽媽這件事了。

妳在同學中算是早婚早生子的(大學班對結婚!)。就像我說的,妳一直都是很不糾結的人,決定,承擔,搞定。身邊後來陸陸續續有好多同學也走上這條路,但看到好多曾經明亮的女孩,成了母親之後就把自己賠進去家庭裡了,義無反顧前仆後繼跳進那個陷阱裡。但妳沒有,妳把自己跟媽媽的角色平衡得很好,自己事業家庭家族朋友一個都沒有放掉。提到阿賢,妳都是稱讚與感謝,從來沒有抱怨過育兒的煩累,與婆家拿捏著剛好的距離,工作還越來越好,每次要聚會,不管是懷孕了還是當媽媽,也是一約就到,前年我剛搬到花蓮,妳就馬上攜家帶眷來看我。

那一次花蓮之旅,實在值得留下一筆。

你們從松山起飛時傳了訊息給我,我訂好了餐廳,等你們七點半降落。

19:45,Hello?沒有回應;

20:00,你們到了嗎?未讀。

我一直在刷新聞,看看有沒有飛機失事的消息。

一直到八點半,才收到妳的訊息:

「我們剛剛已經到花蓮了,但沒有降落,飛機又飛回松山了!」

「不好笑,你們在哪裡?快點啦!」

「真的啦!我沒有在開玩笑,機場跑道的燈壞掉了,沒辦法降落!」

這樣來來回回了幾分鐘,我才相信妳沒有在騙我。

「卯死阿,你們付一趟的錢,搭了兩趟飛機!」

「沒有,他們後來退錢了。」

「這樣不是乎恁趁着(thàn-tio̍h),免費空中巡禮!」

你們改搭最後一班普悠瑪,在凌晨一點的雨中來到我的居所。

跟熙熙說好了要看金針花,隔天我們驅車南下。

「我們去到那邊,可能要兩個半小時哦。」我用 Google 地圖導航。

「什麼!怎麼那麼久,不是都在花蓮嗎?」

「對啊,但花蓮是全台最大的縣,跨度對照西部,就是苗栗到嘉義阿。而且,金針花是在花蓮最南,再過去就台東了...」

已經跟熙熙說好了,也只能繼續往南開了。

一出市區,雨勢轉大,而且一路上沒有減緩的趨勢。

但是已經跟熙熙說好了...

開了一個半小時,雨勢到石梯坪來到最大,雨水直接一桶一桶地倒在車上,眼前視線只有五米。

就算已經答應過熙熙,也只能折返了。

你們在花蓮的唯一一天,就在大雨中開車三、四個小時渡過了。

回到市區換了一身衣服,哪都不能去,只好找一間咖啡館窩著,咖啡館有著日式的榻榻米,放著法式的音樂。

熙熙一點都沒有因為沒看到花而不高興。

「熙熙,你知道你的媽媽以前不是媽媽嗎?」

「那她是什麼?」

「她以前跟你一樣也是小孩阿。」

「那誰顧她?」

「雲林的阿公阿嬤阿!你爸爸阿公阿嬤阿婆,以前也都是小孩唷。」

熙熙沈默。媽媽也是小孩?

「那,熙熙,你覺得誰比較先認識你媽媽?我、爸爸,還是你?」

「應該是我吧!」

「再來呢?」

「再來是我爸爸,最後是妳。」

「跟你說哦,這裡阿,我最先認識你媽媽哦。」

熙熙安靜,眼睛轉來轉去,不知道到什麼時候才會理解妳除了媽媽還有別的。

那趟旅行真的很不順,雨一停我們就趕快到七星潭,結果一到七星潭,又下起大雨。

隔天一早,你們就搭飛機走了。

「沒事,來看妳的。」妳這樣說。

然後,我們一直說,等生完小孩,妳要再來花蓮找我。

「下次住我要訂早餐了」

「好的,請問是兩大兩小嗎?」

「是的 請問有托嬰服務嗎」

「您好,本飯店設有置物櫃,投幣 30 元即可使用 24 小時,並附單次開關密碼鎖,給您最安心無負擔的旅行,請有小孩的旅客多加利用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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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頭,謝謝妳用這樣的方式跟我告別。少年 Pi 老了之後說:「我最遺憾的事情不是失去了這麼多,而是我始終沒有好好地告別。」

可是,我覺得我沒有失去妳,因為光是認識妳,就是一種賺到!所有想到妳的回憶都是美好的。

但光是想到在我慢慢老去的過程中,不管失戀了戀愛了結婚了離婚了生病了生小孩了台灣獨立了統一了,妳都不在了,我還是會難過。

可是我跟我自己說,我要像妳那樣,在最難的時候,也要很有力量的活著。

大頭,我就送妳到這了。志村健也去妳那裡了,妳應該不會無聊。

以後如果有機會再見面,可以借我摸一下妳的動森限定機嗎?

大頭(王鈺婷)1987.05.25-2020.03.27

(利益揭露:本文非業配,任天堂沒有給我錢)

動森最新廣告:「死了都要玩!一直到最後一刻,她的手都還緊緊握著遊戲機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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